李跃儿:她办了一所巴学园
文/赵立
《人物》杂志
2008—6
央视某节目。四岁的女儿不爱看书,妈妈请了专家来做指导。
专家制止了妈妈强迫女儿来听故事的举动,拿起一本书,兀自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不一会儿,在旁边游荡的小女孩就被吸引了过来。后来,她干脆爬到专家身上,和她一起乐呵呵地在书上指来指去……
之后,又在类似的几个节目中见过这位专家。
你不得不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看起来是这样的敦厚而朴实,但看问题的眼光又那么敏锐而犀利。而且她身上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磁场,孩子们总是很快就被她吸引,和她变得亲热起来。
她就是李跃儿,来自银川,在北京办着一所名叫巴学园的幼儿园。
见到李跃儿本人,就会明白,电视是怎样的一个只呈现表面而抹杀气息的机器。眼前的李跃儿,剪了短发,瘦,谈话极富动感,浑身洋溢着一种轻盈的气息,一点儿都不“朴实”。她会对你说:“来,抱抱。”就像对她的孩子们。
“我孩子就是这样。”
一个从巴学园毕业的小女孩,现在在一所普通学校读小学。一天她迟到了,于是和老师有了如下的对话——
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上学是不可以迟到的。”
女孩:“请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我可以跟你到你的办公室去解决问题。”
老师:“那你坐下吧。”
女孩:“我明天可以不迟到。”
但是第二天,她又迟到了。敲门进入教室后,她立刻对老师说,“我跟你去你的办公室吧。”结果老师还是让她坐下了。这之后,老师仍会对其他小朋友疾言厉色,却再未训过这个女孩。
还是这个小女孩,一次和妈妈去一所成人学校。妈妈在和熟人说话,而她想去卫生间了,于是自己去找,但是推错了门——这是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她马上说,“哦,对不起,打扰了。不过,我想请问一下,卫生间在哪里?”这件事的结果是,李跃儿被请去该班作了一次有关孩子教育的演讲。
“我孩子就是这样,胆子大,不会被大人吓得灰溜溜。”李跃儿称巴学园的小朋友为“我孩子”。她的孩子有问题了,都会到办公室和老师谈话解决。孩子们为所有老师都起了代号,他们称呼李跃儿“大李”,胡萍“胡椒面儿”。“只有好朋友、哥们儿之间才会相互起外号。”李跃儿说。
李跃儿用词的出其不意,她的好多朋友都提到过。“应试教育所带来的挫败感让全国人民都不自信。一个民族,整个都灰溜溜的。”“灰溜溜”这个词,用得准确!
“如果呵斥孩子,他马上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格比你低下得多的人。虽然他心里不满意,但他的状态也是低的,这就像标签一样贴在他的脑门上了。你对她的态度,就成为一种约定。”
李跃儿拿老外领养的中国孩子来做比较,那些孩子,一脸明媚,让人能感觉到他们的“灵魂是沉静的,有力量的。”而我们的孩子,更多的走了两个极端,一种灰溜溜;一种总是在向成人世界挑战,行为没有边界。这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
教育,尤其幼教,其最本质的东西应是人格的建构。而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少从自然的、科学的、心理关怀的角度去考虑教育问题。
如果一个孩子不被尊重,人格的建构根本无从谈起。而尊重,不只是蹲下来和他说话、不在公共场合批评他这么简单。“首先你是作为一个人,用赤裸裸的灵魂去感受孩子,才能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孩子不是未长大的成人,而是完全不同于成人的独特的个体存在。尊重意味着,站在孩子的角度,体贴他一切不同于成人的特点。
幼儿的身体机能还未发育完全,尿裤子之类的事情在所难免。如果巴学园的孩子尿裤子了,老师既不会大惊小怪,也不会以“没关系,没关系”来安慰。他们只是温和地说,“走,我们去换裤子吧。”即使有小孩子把大便拉在了教室里,老师也会很平静地说,“来,老师帮你擦了。”
李跃儿要求她的老师们,无论孩子提多么“可笑”的问题,都要正面回答,不能当面笑他,因为孩子是认真的。
一次,一个刚入园的3岁男孩指着一位女老师的胸部问:
“马,这是什么?”“乳房。”
“我摸一下可以吗?”“不可以。”
“我看一下可以吗?”“不可以。”
“马,这里面有牛奶吗?”“没有。”
“哦,我知道了,马的乳房里没有牛奶。”
这位老师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笑了一会儿。
“马,怎么了?”“马刚才想咳嗽一下。”
“帮助别人,靠的是一种天生的心理理解力。”
李跃儿本是画家,曾入围“中国油画三百家”。她在银川先是教孩子画画,但当家长们发现,孩子学了画之后,不但以前身上的一些“毛病”没有了,而且学习热情高涨,各科成绩直线上升。于是李跃儿的名声不胫而走。帮助“问题”孩子,就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她说,“帮助别人,靠的是一种天生的心理理解力,再接触理论,只是由它来证明,你以前所做的是对的。”
教育的对象是人,在一个人身上的教育失败了,对这个人而言,就是他的一生。所以李跃儿说,“人类对于人,不可以这样,所以需要在这方面有灵气有悟性的一个人去全身心地致力于这个事情的研究和探索,并把他的经验分享给别人,让别人不要走弯路,教育没有弯路可走。”而她,恰恰就是这样一个有灵气有悟性的人,一个真正能够懂得孩子的人。
2004年来北京之后,李跃儿已不再专门去做帮助“问题”孩子的事情,但巴学园里有“问题”的孩子,她还要帮着进行调整。
发在“李跃儿教育论坛”上的长帖《爬出地狱的战争》,记录了李跃儿来北京后,帮助一个叫王茂睿的小男孩进行心理修复的详细过程。
王茂睿刚从别的幼儿园转学到巴学园时,教室里的所有活动他既不出声响应,也不关心,总是很惊恐地缩在角落里。一次,一位小朋友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李跃儿因为别的事叫到他的名字,他居然哆嗦了一下,赶紧说:不是我,不是我。这个孩子,他被以前的老师吓坏了。
在默默地观察了两个多月之后,王茂睿终于确定了这是一个比较自由的、不会有人严厉惩罚他的环境,他慢慢地有了安全感,也开始了心理上的“修复”。他开始乱跑乱闹乱叫,推人,砸东西。“他没有意识地在动,他就是想动,想破坏。”
一次,王茂睿违反规定往储物柜里钻,李跃儿阻止了他。“他暴跳着、尖叫着想把我推开。我知道,这时,进柜子的需求已经退居次位了,而与一个他心目中由来已久的、代表着‘恐惧’表象的老师的抗争,升到第一位了。”激烈的对抗开始了,李跃儿身上被踢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幅图景一定是惨烈的。我拉着他的一只手,他的背对着我,用另一只手向远处爬着。他的脸上,泪水、汗水和鼻涕混在一起。”“如果我让他逃走了,他将不知道这次冲突的最终结果是以我们之间的和好及美丽的友情结束的,也不知道一个成人和一个孩子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这样面对面地解决问题,他内心会留下一个由于未完成而造成的判断:老师仍然是可怕的。”
故事以王茂睿的大哭及师生二人的拥抱结束,王茂睿成功地完成了心理修复,进入了正常的发展轨道。李跃儿“捕捉到了这个难得的教机,就像喊了声‘芝麻开门’,他那扇心灵之门便应声而开了。”
“教机”,是李跃儿反复强调的一个词,也是她认为教师最难把握的东西。对教育的灵气和悟性,就体现在这些地方吧。
巴学园里,有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过家家玩了两年,李跃儿不得不把她们拆开,分在楼上楼下两个班里。因为有研究表明,只玩幻想游戏和假想游戏,不能帮助儿童发展智力方面尤其是逻辑方面的内涵。
其中一个不到4岁的女孩来找李跃儿了,“大李,我找你!”
“请坐,请问你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可以谈话。”
“为什么把我和西西分开?”
“因为你们在一起只玩过家家,老师希望你们能进行一些其他的工作。”
“我在上面和帅帅玩过家家,西西在下面和蒙蒙玩过家家,我晚上回家和我妈妈玩过家家。”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下楼去找西西。”
李跃儿开始算计了,“怎么办?让她去的话,老师的努力就白费了。不让她去的话,孩子会觉得她的努力是不起作用的,不能有自我效能的认知。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自我效能的认知非常重要。你能认识到你有什么能力,你将来就会使用这个能力;如果你认为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你就不会使用这个能力。这非常为难,它需要一个教育者非常精细地去计算。计算到底怎么样是对她有好处的。帮她发展了,还不能让她觉得是别人帮我我才有这个能力,而得让她觉得是她自己本身就具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我们的教育最关键的一个部分。我们所有的老师都必须对孩子进行间接帮助,不能直接帮助。而且不能对孩子说,都是因为我帮你了,你才能做成这件事。”
协商的结果是,老师可以带小女孩去见西西,但只能在一起一个小时。小女孩同意了,并且认真地遵守了规定。李跃儿抓住了这个教机,既让小女孩体味到了成功的滋味,又没有让她继续和小伙伴玩过家家,妨碍她的成长。
“回头看这几十年的路,就是朝着办这样一个学校的方向前进着。”
1982年在《译林》上最初看到《窗边的小豆豆》时,李跃儿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她说自己是像感受大自然一样在感受另一种风情。或许,巴学园的人文风情,暗合了画家内在无拘无束的天性吧。但现在,李跃儿“回头看这几十年的路,一步步就是朝着办这样一个学校的方向前进着。等到真的要办一所学校时,脑子里很自然地就蹦出了‘巴学园’这个名字。”
李跃儿巴学园的口号是:“孩子是脚,教育是鞋。”鞋对于脚而言,适合的才是好的。一双看起来无论多精美,但会妨碍脚的自然生长的鞋子,都不能算是好鞋子。
为了造出这双合适的鞋子,李跃儿用了近30年的时间,一路犯错、推翻、重建,终于摸索出了一条“趋向于正确”的教育之路。
20世纪80年代初,刚开始教学生涯的李跃儿听了老教师的忠告,对学生非常严厉。对儿子也是这样。儿子被老师打过骂过,再派同学送回家来,李跃儿所做的,也是冲他大吼大叫,把他“折磨一通”。
在那时,李跃儿的教学方式已属先进,中央电视台《新闻之窗》曾专门去银川拍过她讲课。她教的很多孩子都考上了大学,但她却一天比一天苦恼。因为她觉得这些孩子刚来时都是毕加索,都是高更,但在习得了那么多技巧之后,灵气却一天天消失殆尽,她认为自己是在“兢兢业业误人子弟”。而且儿子的状况也越来越差,她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
这时,一个因极端的家庭教育所导致的案件深深地触动了李跃儿和她的先生,同时他们又开始接触蒙特梭利教育,她对孩子的认识和态度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于是,13岁的儿子休学一年进行调整,李跃儿在教育上的提升也开始了。
她仔细研读了蒙特梭利、华德福、瑞吉欧等人的著作,并和先生徐晓平一起,慢慢总结出了一整套集教育理论、儿童心理研究、课程设置、课堂操作为一体的操作性很强的教育体系。现在,人们称它为“李跃儿教育”,赞它是国内幼儿教育及儿童艺术教育的知名品牌。
李跃儿从毕业之后就开始了美术教育工作,后来虽然调到文化单位,成了职业画家,但仍然利用周末继续从事这一工作。在教学过程中,她慢慢发现,大多数孩子都有问题了,他们不能真正地领会艺术,而只能学技术。“技术在痛苦中逼着也能学会,但艺术,孩子如果是痛苦的,就学不了。”她开始帮助这些学生,同时也把她的发现告诉家长们。
家长们慢慢地认同了她的理念,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孩子的学校和幼儿园是有问题的。他们不愿再把孩子送回那样的幼儿园,有人建议,我们平时也把孩子送到你们这里来吧。于是,李跃儿去买了20张床,办起了一个全天的儿童之家,那是2003年。
但在银川,李跃儿的儿童之家根本无法生存,办一年赔一年。她当然可以放弃儿童之家,做回她的“潇洒的、疯狂的”画家,靠卖画来过上安逸的生活。但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已经体会到了巨大的幸福,这种幸福让她无法舍弃。而且,教育之路上的探索,有很多问题让她感到疑惑。于是,她就想,去北京吧,在文化中心总可以找到一个圈子来帮助我吧。
2004年,李跃儿来到北京,办起了她的儿童之家,也就是现在的巴学园。
现在,李跃儿是教育部“十五”规划“家园共育365”重点科研课题组专家组成员,中央电视台签约育儿专家。
“父母放松的心,就是孩子的巴学园。”
“父母放松的心,就是孩子的巴学园。”是在“李跃儿教育论坛”上频繁出现的一句话。这是因为,多年的教学经历使李跃儿发现:所有孩子的问题其实都是成人的问题。孩子不会从出生就带来问题,孩子的问题大都是由于成人不懂得孩子、不理解孩子、对孩子的帮助不当所造成的,背负这些问题走向成熟的孩子必定会成为有问题的成人。
李跃儿总结了几种中国的家长类型。“一,完美无误型,一些家长孩子犯一点错误就认为是孩子‘毛病’多,就开始指责、打骂,这样就造成了孩子紧张、焦虑,没有安全感,甚至造成心理障碍;二,过多干涉型,当孩子玩的时候,横加干涉,这样会造成孩子以后的‘专注性’不够,厌烦学习;三,过分呵护型,家长怕伤着孩子或吓着孩子就经常抱着,大一点的时候不让孩子出去玩,这就导致孩子不会使用自己的肢体,甚至不会大脑思维,出现交往困难等心理问题;四,望子成龙型,这样的家长是将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或成功欲望转嫁到孩子身上,孩子自己喜欢学的学不到,学到的全是自己不喜欢的,这样的孩子小的时候可能会优秀,长大之后就不爱学习,甚至会夜不归宿;五,拔苗助长型,早早让孩子学文字、算术,直接掠夺孩子的自然成长过程,结果破坏了孩子思维与精神的内在建构,可能造成孩子以后的极度厌学;六,经验衡量型,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艺术品,但许多家长总按照老人或周边人的经验来培养他,大大束缚了孩子的个性发展。”
中国的孩子学习负担重,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们才提倡“减负”,提倡“素质教育”。但“素质教育”在我们这里又成了一种面目全非的东西。它被直接去掉了内核——健全的人格状态、独立思考的能力、勇于探索的精神……而演化成了技能的培训,成了强迫孩子“多学东西”,“多学实惠的东西”的借口。“享受音乐”被“钢琴考级”所替换,“欣赏名画,获得心灵的滋养”被“画画获奖、参加展览”所替换。孩子是痛苦的孩子,所以李跃儿常说,“那一张满是痛苦的脸啊。”
李跃儿巴学园的课程由蒙氏工作、大型建设、生存课程几个部分组成。在春季的大型建设课程中,孩子们要磨砖,盖真的房子,还要建超市、医院,等等,反正就是一个小社会。这期间,办超市的会和爹妈要20块钱,去真的超市购物;开农家院的,就去住农家院;办医院的则去医院参观。整个春天,孩子们全部都在外面玩。每天做过操唱过歌吃过早饭,就去工地,在工地吃过假装的早饭之后开始出工。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但几乎也全在窝棚里忙。“孩子们一整天都在忙,所以身心特别舒畅,没有一点问题。”
但刚把孩子送入巴学园的家长往往不能接受李跃儿的教育方式,认为她是在“放养”。所以她每年都要对家长进行培训,让他们了解她这种教育背后的东西,以求取得更好的配合。
往往一年之后,家长就和她配合得很好了。家里和幼儿园有统一的规矩,在规矩之内,孩子可以自由地进行一切探索。
父母放轻松了,孩子的巴学园也就真的来到了。
采访之后,我随李跃儿去操场上看她的孩子们。几个孩子在等妈妈来接放学。他们灰头土脸,心满意足。有一个男孩的裤子上破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一看就破了有些日子了,但妈妈没有把它缝上。
夕阳下,我和李跃儿抱了抱,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